四時一刻,望著月光皎潔的料羅海岸,反射在海面上的是粼粼白光,海面上沒有漁船燈火,這和過去國小教科書中提到的「海面上盡是等待收獲的漁船……」實在大異其趣。冬天的金門,冷洌的程度讓人不敢領教,站在海岸邊的迷彩小哨所,雖然穿著禦寒的大衣與用品,卻依舊擋不住刺骨的寒意。拿著步槍一把,捍衛的是這塊小土地,還是只是想打發那很想睡的兩小時?這答案在混沌的腦中是答案叫無解。

凝望著代表思鄉情愁的月娘,激起了想家的情緒。阿母現在應該是沉睡在夢鄉裡吧?妹子或許還在為了她的二專考試而努力打拼中?前方的海浪陣陣打在岸邊,那麼的規律與自然,更加深了離鄉遊子的哀愁,眼眶竟不自覺的沾了點濕。想起不孝的自己從未捎信家中,竟突然有股衝動想提起許久未握的筆,輕輕寫下隻字片語,遙寄給遠方的阿爸。

握筆的手顫抖著,是寒冷還是心中有著感動?答案依舊無解。我用十元的廉價原子筆依貼在標準紅格信紙上,寫下想表達給他的一字一句。

「阿爸,
近來還好嗎!?
想起不孝子從未給您隻字片語,這樣或許突然,但我真的想親口告訴您,我一直很想您。「服兵役是一個男孩變成男人的必經過程」,是您一再告誡我的。二十四歲的男孩在入伍過後,身心會有著很大的變化,或好或壞,不可諱言的,那是一種轉變,而我也漸漸開始體會您的感受。

小時候常聽您一邊看著軍教片,另一邊述說著自己在馬祖服役三年的辛酸過程,年紀尚小且懵懂的我,雖還不能體會,但是聽您滔滔不絕的講著,我知道這是您最懷念的一段美好時光。

脾氣不是很好的您,一直是我最畏懼的人。其實,我不怕您的家法、皮帶,我怕的是您的忽略。是的,我害怕被您忽略的感覺。一直以來,我希望以很好的成績以及高材生的身份,換取您對我的關注,而別只是專注在繁重的工作上,但一切總是事與願違,我天真的選擇轉變自己,以獲取您的一絲關懷眼光。我依然記得十六歲的某個夜晚,您不顧派出所警員的攔阻,狠狠的給了我一個耳光,還重重的踹了一腳,大聲在所裡嚷嚷著「你這不成材的兒子,不是我生的。」而這並不是我要的,我們之間開始變得無話可說,比陌生人還像陌生人。於是,我選擇更加叛逆。

十七歲那年,同樣的場景再次上演,只是您變得冷靜,僅冷冷地看著我,不發一語。上額擠在一起的抬頭紋,以及幾塊斑點,我才驚覺,阿爸您這一年的轉變。在那當下,我沒說話,只是硬擠出了「阿爸,謝謝你來保我」,其實,我很想講的是……「阿爸,對不起」。如果時光倒流,我一定會這樣告訴您。

十八歲那年的大學聯考,我挫敗了─是過去的放蕩造成的。您依舊不發一語,沒有責備,沒有難過,拿了十萬元給我,要我自己找間補習班再衝刺。我心裡有話要說,但說不出口,強忍在眶中打轉的眼淚,其實心中已是感動萬分。

十九歲青春的尾巴,我沒有放過,我以大學聯考的好成績,證明了自己。離家北上求學,是您的夢,也是我的夢。您的夢是唯一的兒子考上了自己夢中的大學,而我的夢是從未想過自己會到離家三百六十公里遠的台北。就這樣,我和你就分開了四年。雖然四年多的日子,我們之間看似沒有交集,但是我知道,這就是男人之間的默契,是一種女人不懂的不可言喻。

民國九十年的冬,是您五十歲大壽,沒有眾多親朋好友,也沒有豐盛的壽宴,有的只是全家人的圍爐,祝賀您生辰快樂。我從眼角餘光中不經意的瞄到您滿臉的皺紋,這是代表我長大了?還是您已經不知不覺的老了?這似乎不是過去那意氣風發的阿爸。當時的您,有點蒼老,有點頹樣,彷彿告訴著我,你已不再像過去的你,心中只有再一次痛斥自己的不孝。

在您生日過後不久,徵召入伍的兵單也寄到了家中,目的地是大學時去過的成功嶺,那記憶還十分深刻,沒想到三年過後,又舊地重遊。紮實的訓練,著實讓我這肉雞吃了不少苦頭,好不容易盼到了懇親會,您和阿母一同到了嶺上會客,阿母帶來了許多好吃的東西,還一邊心疼的問我那裡傷了、痛了;您卻恰巧相反,只是坐在一旁,不發一語,我看到您眼中有種對兒子的驕傲眼神,我感受到了力量,還有您默默的關愛,這樣就夠了。

新訓結束後,我抽到了金門,和您一樣,都免不了外島的宿命,這就是我們爺倆的另一種默契吧!?搭著軍艦,離開從未仔細看過的高雄港,船離港口越遠,眼眶就更加酸了起來,只是我忍住不哭,這是我答應您的,但我還是偷偷擦了滴眼淚,是海風帶海水,我絕不承認那是因為想著您和阿母,我知道,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你一樣的感受,不同的是,你離開的地方是基隆港,一個從未到過的異鄉。

外島的生活,除了訓練,還是訓練,長官與學長們的輕視眼神,是身為菜鳥的我所不敢仰望的,唯一幸運的,是我還有夜晚燦爛的星空,可以數著星點,忘卻晝時的難過。有時想起您在我小時候所說的軍旅生活,我不自覺的笑了,因為我有著和您一樣的生活感觸,原來,這就是過去的您,終究,我還是您的兒子,背負著過去的影子。

阿爸,書寫至此,我發現原來我還是好愛您,我們有著相同個性,相同背景,原來,這就是身為兒子的我無法體會到的感受,直到現在才領悟到,只是慢了點。
阿爸,您現在好嗎?那裡的生活還適應嗎?涼了要記得添件衣服啊!無論如何,您都是我最愛的阿爸。
不孝子
庭安
民國九十一年十一月廿五日


書寫至此,已近清晨六點,東方出現了一絲魚肚白,但金門的公雞並未啼叫,我小心翼翼的將信折好,裝在一個標準信封內,再仔細的封了起來,但是未貼郵票,因為,我不知道要寄往何處。拿起了打火機,焚燒了這封信,遙寄給七個月前因華航CI611空難往生的父親,我想,他看得到。

期待已久的返台假期,是每個外島官兵的夢想,那怕是訓練日子再怎麼苦,回家總還是有著精神上的安慰。回到家中,一切就和過去一樣的熟悉,只是家中少了個人,多了點落寞。坐在阿爸過去辦公用的辦公桌上,有種感覺油然而生,彷彿是他在一旁,用著驕傲的眼神看著我,帶著一抹微笑,不變的是,他的深深魚尾紋。這是我從桌上相框中看到的景象,原來,這就是我阿爸,而我從未這樣仔細觀察他。
我打開了未上鎖的抽屜,這不像是阿爸的習慣,我知道他總是習慣在離開座位後,就把抽屜上鎖,這是軍隊養成的保密習慣嗎?!。小時候的我一直好奇著,裡面到底藏了什麼好東西;國中時的我甚至想撬開抽屜,瞧瞧裡面有沒有錢,只為了買一張小虎隊的演唱會門票。這是我第一次打開它,裡面沒有錢,甚至沒有什麼值錢的貴重玩意兒,但是剎那間,我的眼淚不自覺的落下,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五歲時我和阿爸的合照,那是民國七十一年。在我印象中,那是幼稚園得繪畫比賽和他照的合影。照片中我拿著一張佳作的獎狀,而阿爸正當青壯年,他開懷的笑著,這是我倆的第一張合影,卻也是唯一的一張。

原來,阿爸的抽屉中,這張合照是他寶貝的唯一。攤在裡面除了一張相片外,還有著一本有著泛黃內頁的紅皮日記本,裡面夾著一張卡片,那張卡片是我國小三年級送給爸爸的父親節卡片,那是我得86分的美勞課勞作。

打開日記內頁,裡面記載著阿爸開始追求阿母的事蹟,那是阿母要求的,她要求阿爸要把他們倆的事都一一牢記,但是這本寫不滿的日記,間接告訴我,阿爸其實沒有寫日記的習慣。這本日記,記載著這二十五年的點點滴滴,我打開它,隨手翻了幾頁。

「六十三年五月四日 天氣:陰
茹,這是我和妳約定的愛的日記,我的文筆不好,所以不會寫甜言蜜語,我是個粗人,不會細心呵護,就請我愛的妳,給我一點原諒。」

這只能證明我阿爸的浪漫,是過去到現在都缺少的東西。我跳過肉麻感性對話的幾頁。

「六十四年六月十五日 天氣:晴(情)
茹,明天,就是明天,我就要和妳結婚了,不知道妳的心情是怎樣呢?現在是深夜三點了,我居然興奮到睡不著,想到妳將成為我牽手過一生的人,就覺得我好幸運。我們要生幾個小孩呢?」

「六十五年六月十二日 天氣:晴
茹,妳告訴我我要當爸爸了!我整個人都傻掉了,如果結婚只是讓我興奮不已,那這寶貝可真是要讓我瘋掉了呀!想想再十個月我們就有共同的結晶了,他是男的還是女的呢?我多麼自私的想要個男孩呀,妳可別笑我了,他,一定是像爸爸的。」

原來,二十多年前,阿爸就為了我的出現有著這麼多的期待。的確,我的個性一直是很像他的。
我又快速的翻過,包括了為了取我的名字,爸媽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,這些都是回憶,都是阿爸的回憶,我雖然參與了,但是卻又是這麼的糢糊。

「八十二年六月二十日 天氣:雨
庭安,我對你真是感到痛心呀!不知道是我的教學方式錯誤,還是你走錯了路。今天,我到了警局,還是不敢相信他們告訴我的,你在路上飆車還打傷了人,我真是氣壞了,給了你一個耳光,告訴你:「你這不成材的兒子,不是我生的。」,你可知道我真是痛心到了極點了啊?一直以來,你不是爸爸的好兒子嗎?怎麼會跟那些狐群狗黨在一起呢?爸只希望,這一個耳光可以讓你清醒,別再走歹路了」

「八十三年七月十二日 天氣:晴
庭安,沒想到爸一年前的巴掌沒把你打醒,今天同樣的場景又再次上演,我選擇不發一語,因為我已經不知道和你說什麼才好了,這一年來,我們倆是一句話也不說,這是你的叛逆,過去的我也是,但沒想到,你的個性比我強得多,我才驚覺,我老了。你對我說,「阿爸,謝謝你來保我」,其實,我最想聽到的是……阿爸,對不起。」

「八十五年八月十二日 天氣:晴
庭安,你知道老爸有多高興嗎?當我知道你考上大學時。過去在眷村裡,有人考上大學,可是整個村莊都放鞭炮的,我雖然沒有辦法這麼做,但是我還是十分的雀躍,因為你完成了阿爸無法完成的夢想─上大學。想到你將北上四年求學,我雖不捨,但這也是你長大的開始,希望老爸這寶貝兒子,你可要多多加油才是。」

「九十年十二月六日 天氣:陰
好久沒有提起筆寫日記了,今天是我的五十大壽,年過半百了,其實也沒有什麼大夢想了,看著兒子和女兒一個個都長大,在各自的領域也都有了發展,這也就夠了。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,這是我不敢奢求的,只希望一家和氣,這就夠了。」

「九十一年一月二十三日 天氣:雨
庭安,我驕傲的兒子,今天是他的懇親日,看著他一身軍服,只覺得我老了,而他真正的長大了,我從不知道這小子這麼會吃,他整整吃了一桶炸雞、兩大杯可樂和一盤水果,我想是部隊的伙食讓他餓壞了。我坐在一旁不發一語,他似乎跟她阿母比較有話聊,我只想告訴他,當兵日子很苦,要自己咬著牙過,體驗男孩變男人的開始,結束役期後,才能夠真正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。我想,他會的,因為,他是我兒子。」

日記到了這裡,已是個結束,之後,阿爸就再也沒有留下隻字片語,事實上,他也無法在這上面多寫些什麼字了,「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」的痛也許就是這樣吧!我強忍著欲再次沁出的淚水,在最後一頁寫上,「阿爸,對不起,我永遠愛你。」

希望我能緊握您那佈滿皺紋的手,攙扶著您,陪您一步步的走在公園的鵝卵石步道上,迎向落日餘暉,這是我夢中的景象,也只是一個希望,一個祈使句的結尾。

這一切,只是希望您過得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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